吴志强院士：城镇化·未来城市与智能规划（上）

城市，和人类文明的发展是紧密相关的。

当我们讲到两河流域人类第一代文明，就会想到城市，就会说城市的历史就是文明的历史。文明这个词，英文叫Civilization，而在最开始的时候，它实际上叫Civil，Civil实际上就是城市人，lization指的是“化”，实际上就是如何把非城市人变成城市人。Civilization翻译到中文的时候，我们中国人一直认为“有文则明”，文字是脱离野蛮的标志，所以叫“文明”。但西方人认为有文字是不够的，是有了城市以后才有了文明，有了城市就有了法律法规，从根本上超越了之前人类和动物都是以血缘关系在一起生活的模式。

因为有了非常清晰的一套规矩，一套治理，一套统治，所以非血缘的人可以在一起大规模地集聚，不同血缘的人照样生活在一起，这就是文明。

所以城市的出现，才是Civilization，实际上翻得更精准应该叫“城明化”，有了城市就开始脱离野蛮了，而我们的中华民族一直习惯用“文”明。所以正因为翻译的问题，我们一说到中华文明总会去找文字，比如找到甲骨文，说我们的文明是从这个地方算起的。

而今天,国际上更多人认同是有了城市就是文明，这个问题造成了我们很多年来很大的困惑。我们一直说中华民族文明是从黄河流域开始的，但是在黄河流域至今仍然没有找到3500年以前的城市，所以西方人认为中华文明很了不起，但是最多到3500年，不能说5000年，因为没有5000年以前的城市挖掘出来。

但是我今天想告诉同学们一件特别高兴的事，实际上我们这些年这么多的科学家，尤其是我们很多城市学的学者，在长江流域的下游，也就是长三角地区，发现了大量遗迹，比如说良渚文明。良渚文明挖出来以后，可以看得非常清楚，就是5500年历史的城市。这是个有统治者、劳动人民居住的地方，有整个护城河，有大门，我们有这么大一个完整的城市。

今天我们可以说，中华民族不只有黄河，更广泛地来看，中华文明是多源一体的，长江中下游文明也是这个源头中非常重要的一支。还有比如三星堆，我们过去就说不清，实际上也是多源中的一源。

这就是我说的Civilization和文明的关系。当今世界绝大部分人都认定有了城市的地方就开始有了文明，打破血缘关系的群居开始出现，有治理、有宗教、有规矩、有市场、有交易，才是叫整体的Civilization，这就是我们今天说的文明的基本标准。

中国非常早就有城市这条独立存在的文明脉络。从良渚文明到周王城的建立，人类历史一路走来， 8000多年前在两河流域一带，也出土了很多的城市。1850年到1875年，我们认为出现了现代城市，这就是非常重要的第二个阶段，城市人口快速膨胀。在这之前很多年，不管在7000年、8000年还是5000年前，人类在城市里面能够养活的人也就是6%，因为粮食不足，生产力低下。只有到工业城市以后，人类突然之间在城市里面大规模进行物质生产、精神生产、产品生产，所有人都可以逐步走向城市，这是第二阶段。

1970年能源危机引起了我们的反思：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向前发展就可以了吗？人类开始大量地考虑生态、智慧、健康、幸福这些未来城市的源头，开始进入到了我们今天的发展阶段。

总结一下，城市是和人类的文明结合在一起的，没有文明也就没有城市，没有城市也就没有文明。中华民族是一个多源一体的民族，5000多年的城市历史，就是5000多年的中华文明。

关于现代城市有一本非常重要的一本书，那就是霍华德（Edward Howard）的《田园城市》。霍华德曾是市政府的一个速记员，他听过很多的辩论，主要是说英国在工业革命以后，尤其在1850年以后，大规模的人口都流入到英国的大城市，造成了大量的社会问题。一是贫困，大量失去了农村家园的农民来到了城市。二是工业的生产造成大量污染。三是这个地方因为居民高密度的集聚，造成了几十年连绵不断的瘟疫。大家都在辩论未来的城市到底会怎么样的时候，他写了这本叫Garden City的书，我们把它翻译为《田园城市》。他开始以“人理想中的未来城市应该是怎么样”，架构了一个六角形。它不仅仅是形态上的架构，也规定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标准：不管城市是什么样，步行15分钟内一定要见到绿色，否则这个城市连绵不断地建设，是一定有问题的。到了15分钟步行圈以后，再往外扩，就是一定要有很多的田和园，把一个一个城市隔开。

我们同学们都来到了深圳读书，深圳的规划当时就是一个一个组团，而不是把整个深圳连成一个大饼，一个一个的独立组团中间要经过一段绿色，隔离以后再来一段，这就是当时我们规划的时候使用的语言，深圳的整体规划从东到西，由各个独立组团组成，这就是当时受Garden City的影响。

因此我们把这本书所提出的观点，认为是现代城市规划和古代城市规划的根本区别。更重要的是，不仅仅是空间上的规划，Garden City还规定了城市中的产权是谁的，路是谁的，税收怎么收，人们怎么能够建立一个消除阶级差距，让生活更加幸福的所有制，他也在这里面写了。

所以从城市的管理，政府的职能到城市的规模，到道路交通的连接，以及里面的税收政策，产业政策都写了，这就是我们一般认为在1898年随着这本书诞生的现代城市规划，而不是古代城市规划。

我们中华传统文明中是有大量古代城市规划的，那时候规划的内容中有大量的帝王将相显示权力的做法，而现代城市更加强调人民性，强调交通的便捷性，生态的安全性。

第一个，1933年，大量规划师、建筑师齐聚雅典，在雅典商议“什么是现代城市”。距离1898年已经过去了30多年，我们应该怎么来考虑城市到底是什么，当时那么多的专家最后决定，城市就是一个功能的机器，是具有功能的，就写下了《雅典宪章》。《雅典宪章》里面说的很清楚，城市首先是居住，第二要工作，第三要游憩，英文用了一个词叫recreation，要恢复、休息，接下去还要有交通把他们连在一起，非常简洁干练。

到了1977年，大家都接受不了，如果城市就是个机器的话，人在哪里呢？城市就是这里造个工厂区，那里造个居住区，那里造个商业区，然后用很多的道路把它们连上吗？每天所有的人都是单摆交通，早上都是从居住区走到了工业区就业，然后晚上都从就业区回来，工业区、商业区都没有人，这样子太简单地看城市了，所以大家在马丘比丘齐聚讨论，想得更清楚了，城市不仅仅是一个机器，它是一个有机组合。这就是很重要的第二个宪章叫《马丘比丘宪章》，Organic City开始出现了。

我们这一代人进入大学，老师们整天就说我们要做一个有机的社区、有机的更新、有机的发展、有机的组合，一说到有机，大家就知道很厉害，思想超越了机器，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1978年以后进大学时的状态。

实际上有机还是不够的，又过了40年，我们来到了世博会，世博会正式提出城市是有机体是不够的，有机体它是一个断面，他只是一个内部的构造、结构，最重要的它还是一个生命体。这就是我们在做“城市让生活更美好”这个主题的世博会对世界的一个重大贡献，我们正式提出来City-being这个词，这个词现在被全球广泛运用，大家都学过英文叫Human-being，人类是一个生命，城市也是一个生命体，于是就用了City-being这个词。

由我们中国人在这块土地上创造出的英文词，现在大家都说到City-being就会知道是城市，不仅仅是个Organic，还是个生命体，这个思想提出来以后，实际上是我们中国人对世界城市史的一次巨大思想贡献。

城市生命是什么呢？

第一，它是生命，那生命就有生命的尊严，并不像有机体，今天可以挖条沟，明天可以挖个洞，后天又把它炸掉。生命再简单，它都有它的尊严，你要尊重它。

第二，生命一定有发展的规律，那也就是说你要尊重它本身的规律，而不是说你就是随随便便像一块肉放在砧板上，也是有机体，你随便可以切割，你要尊重它的规律，它怎么长，长得每个阶段有什么特性。

第三点，生命体一定是内部外部的构造，是生命的话，一定和它周边的环境发生物质的交流、信息的交流、能量的交流，这是一个生命非常重要的特征，我们不再是孤立地去看一个城市。

城市生命体理念最大的贡献就是开始导入了T，就是时间向量，生命不仅是个构造的，是不断有T引入进来的，没有时间向量就无法考虑生命，所以有了生命就有了城市规划最重要的一个要素，不同时间节点的规划，让城市健康地发展。

最后一点，因为导入了“城市生命”这个概念，使得我们对城市有了一份爱护。你爱城市，城市才会爱你，所以城市作为人造物，主体性特别强，它有规律，他需要你去尊重它。这就是我们中国人开始对全世界的未来城市的极大思想贡献。